中国历史上伟大的文人辈出，却没有谁像苏轼一样是全方面顶尖的天才。他的词作自不待说，属于几无敌手的水平；他的诗歌奇趣盎然，比喻生动，与黄庭坚并称“苏黄”；他的散文豪放自如，位列“唐宋八大家”；他的书法重在写“意”，是“宋四家”之一，黄庭坚甚至称赞“本朝善书，自当推为第一”；哪怕是画作，他也首开“士大夫写意画”之先河。
这样的全能型天才，不仅为后世敬仰，在当时就是万众瞩目的明星。然而，苏轼所处的时代，正好是王安石变法时期，他并不赞同，这导致他的仕途长期受挫。更为严重的是，变法派的一些小人，在他的诗中找到只言片语，非要说他“妄自尊大”、“衔怨怀怒”甚至“指斥乘舆”、“包藏祸心”。
这就是北宋最为著名的文字狱“乌台诗案”，宋神宗甚至一度动了杀心。还是在各方的奔走求救下，包括王安石也出面说情。苏轼才被从轻发落，贬为黄州团练副使。
从前的贬谪，不过是从中央派到地方为官，不失为一地的长官。这一次，苏轼经历九死一生，仅仅挂个空头官职，没有半点实权，还处处受到监督。他的人生观、世界观由此改变，此后的作品表现了由积极转而矛盾苦闷的心态转变，更从疏狂浪漫走向了超脱自适的过程。《赤壁赋》《后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等名作都是这一时期完成的。
然而，这样伟大的天才，骨子中依旧保留这文人的傲骨，依然摆脱不了清高的本性，还是无法扮演人畜无害的假模样。他出狱后不久，表面上上书感谢皇恩浩荡，私下到底意难平，技痒难耐，写下了这首《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
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
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
休官彭泽贫无酒，隐几维摩病有妻。
堪笑睢阳老从事，为予投檄到江西。
这首诗的名字很长，其实还有一首同时所作的诗，合称《出狱次前韵二首》，这个名字就好记多了。经此一事，苏轼的豪情大受挫折，但牢骚一点都没有减少，骂人更是不带脏字，让这首诗成为千古流传的经典骂人诗。
开篇第一句“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是苏轼对“乌台诗案”的反思，他认为都是因为自己名声太响亮，嫉妒的人太多，所以才会惹祸上身。这个理解并没有问题，苏轼也没有说大话，大宋一朝也就他最有资格说这种话。
无典不成诗，苏轼在第二句中，立即使用了两个典故。“塞上纵归他日马”说的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故事，表达了他的乐观精神，并不向现实低头。“城东不斗少年鸡”稍微生僻一些，说的是当年唐玄宗酷爱斗鸡，还将长安城中斗鸡少年贾昌封为“五百小儿长”的典故。
因为此事荒诞不经，被传为一时笑话，长安城甚至流传“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的说法。苏轼在此处，显然就是在含蓄地骂人了。他把陷害自己的政敌们比作“少年鸡”，讽刺他们不学无术，只知道阿谀奉承。苏轼表示，自己不和他们一般见识，太掉身价！
不愧是文坛宗师，哪怕是骂人，也显出高超的水准。没有泼妇骂街的恶劣形象，却将敌人死死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甚至有人还怀疑，苏轼隐射当时的宋神宗，就如同那忽明忽暗的唐玄宗。
接下来，苏轼在此引用了两个典故。“休官彭泽贫无酒”说的是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辞去彭泽县令后，穷得连酒都买不起了。此处，也是苏轼道出了并不辞官的苦衷。“隐几维摩病有妻”则是以著名的佛教居士维摩为榜样，将与佛法相伴到老。
在全诗的结尾，苏轼话锋一转，表达了对弟弟苏辙的感激之情。苏辙当时任应天府判官，应天府在唐代就是睢阳，所以苏轼戏称弟弟为睢阳老从事。在“乌台诗案”爆发时，苏辙要以自己的官职为苏轼抵罪，后来也被贬为筠州监酒，筠州就是今天的江西高安。
这首诗，落脚点其实在兄弟情长，但后人关注点更在于苏轼对政敌们的态度。他以无与伦比的骂人技巧，将文人风骨发挥到了一个令人无法企及的高度。
发表评论:
◎欢迎参与讨论，请在这里发表您的看法、交流您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