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蝴蝶黄——裘山山短篇小说选》

admin 发布于 2024-01-31 阅读(112)

裘山山的短篇小说有着自己的声音,也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句子。每篇小说构思奇特,布局新鲜,情感细腻,文字干净,而且特别善于描写女性人物的内心变化,心理描写颇见功夫。本文主要从文本分析的角度入手,详细分析她中短篇小说的艺术特色,包括语言的自出机杼。

收到《裘山山文集》,看到封套上的一句话:“写作就是一种摒弃一切杂念的修行。我就是大白天,开着门窗,极其寻常地写,干干净净地写。”看到这里,我感到很愉快,这种写作心态我喜欢。我首先阅读的是《隆莲法师传》,可惜的是由于作者佛学修养的不足,使得这个关于当代第一比丘尼的传记,比较苍白。《亲历五月》写汶川地震,《遥远的天堂》《我在天堂等你》,是写西藏的纪实文学和长篇小说,读起来颇有意思,但文学性依然不足。这是我阅读的第一个感觉。

最后,我开始阅读她的《八月蝴蝶黄——裘山山短篇小说选》。我发现,我很喜欢她的短篇小说:情感真挚,细节绵密,观察细腻,书写清新,充分表现了一个女作家的才华。《八月胡蝶黄》,写师生恋,写得很细致,也含蓄。秋园上中学时爱上了自己的老师——韦老师,但很多原因两人都没有说出来。等到老了,头发都白了,她重回故地找到了已经退休的韦老师,写了两人在一起几天愉快的日子,写得波澜不兴,但内里却有一种大力量、大悲痛在。小说充满张力,这点吸引了我,于是,就一篇篇读下去,竟然一直读完了。这是我从事评论多年很少遇到的情况。很多情况下,是读上一半,就没有兴趣了。或者翻完了,却没有感觉。但裘山山的短篇小说,却让我喜欢。

众所周知,如今文学快速地边缘化了,作家也不是人们羡慕的职业了,阅读文学作品的人也少了,文学评论除了高校从事当代文学研究的教师之外,也很少有人写了。至于媒体批评,那大多仅仅为传播而已,谈不上有多少“评论”。媒介即讯息,其实文学也成了讯息。芬兰埃罗•塔拉斯蒂说:“几乎无人对原初事件——剧场演出、电影、音乐会、其他观众——进行体验,更多人无数次地从大众传媒上获取观点。文本中的价值随着不同的文化而变化。”“不可否认,我们从字母文明转向了影像文明。”①但人类总是要不断地前进的,总是要保持自己的文明。人与动物的不同,就是人要有文化追求。按照德国学者卡西尔的说法,人是符号的动物。其实,有时候想一想,文学边缘化未尝不是好事,这样留下来的才是真正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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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文学评论之难,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没有真正的大师,或者大家。如今活跃在文坛的绝大多数作家青少年时期都没有接受过良好的教育,长大后,后天又严重营养不良,这导致他们的作品大都为速朽品,无法承受杰出的文学评论。虽然颇有一些评论家认为当代文学的成就早就超过了现代文学,但这不是喊两句口号就可以实现的,事实是残酷的。2016年3月读冯象的《摩西五经》,他说:“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原创方面,上半叶成就高,因为有鲁迅;现在骂他或造他一个谣言也能出名买个钱。下半叶虽然也有少数不错的,但放在文学史的长河里,就不值一提了。”②这个话,我是极其赞同的,和我一贯的观点非常吻合。当然,他的后半句就更不客气了:“除非玩时髦理论,在大学混饭吃,不会费劲去评论。”其实,就我个人而言,从事当代文学评论,却并不完全是“混饭”,或“玩时髦理论”,而是真的喜欢,觉得有一种成就感。这可能也是我们这一代人喝狼奶的原因吧。也可能有一种时代诉求的因素,毕竟我们活在当下。不过,能让我有评论冲动的作家或者作品,也不是很多。

但是,遇见裘山山这样的短篇小说,还是有一种想评论的冲动,觉得有一种幸福感。罗兰•巴尔特认为,一般作家写的是某种东西,真正的作家就只是写。真正的作家不是为了把我们带向他的作品之外,而是为了把我们的注意力转向写作活动本身。③

裘山山非常擅长描写男女情感,那种细腻,真是不容易。《卡萨布兰卡的夜晚》写的是女人柳无慧人到中年,忽然反感丈夫的“冷漠”。这种冷漠表现在话少,经常在画室画画,没有以前的甜言蜜语。于是,她有一晚突然提出分手,丈夫很意外,但也答应了。然后两人就一直在谈离婚协议,由于两人都为对方考虑,协议一直难以谈妥。小说主要写了一个晚上,柳无慧在看《卡萨布兰卡》,她最喜欢这部电影,然后丈夫打来电话,通知她看这部电影,然后就有了一些不咸不淡的对话。中间穿插《卡萨布兰卡》情节,让小说也有了某种特殊的味道。最后是丈夫回来了,坐在她身边吸烟,“柳无慧忽然觉得,一个不说话的丈夫坐在身边,也还是比你一个人坐着好。”最后,丈夫说:“其实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不说话也是一种陪伴。”小说就结束了。通篇看下来,小说平平淡淡,一点传奇、起伏都没有,但那种女性的心理,那种中年女性对感情的失落,写得极其细致,极其到位。

裘山山在对女性心理的描写上,跟英国女作家曼斯菲尔德有非常相似的地方。曼斯菲尔德最喜欢写的就是中短篇小说,她的小说大都采用的是“无情节”的结构模式,这是她最显著的写作风格。她的小说得益于契诃夫,喜欢营造一些出乎意料的转折和时空变化,非常擅长描写男女之间的那种复杂微妙的感情。她的《园会》《幸福》等小说,我很是喜欢。这一点我们阅读裘山山,感觉比较明显,这是裘山山的天性,或者是受了他人的影响,我们不得而知。而裘山山小说文字的简练,也与曼斯菲尔德相似,淡化情节,大都使用女性视角,塑造了一批可爱的女性形象,写了她们的孤独感、幻灭感,当然,还有恐惧感。有些作品还集中描写了她们的叛逆和反抗。

裘山山的短篇小说立意新颖,构思奇特。比如《一条毛毯的阅历》,通过一条毛毯写了两代人,三个国家的故事,见证了人性的美好。通过毛毯写了这么多,这个构思真是让人叫绝。小说里有战争,有时代的巨变,但依然那么水波不兴,平平淡淡。这种功力,真还是不易得的。有评论家说,她从来不追求"先锋",她放弃了外在的、表面的"尖锐"和"深刻",但她那平淡的、感性化的叙述,却能直指人心,掏出人们隐藏最深的东西来。

《课间休息》写了一位老人,退休的中学老师张淑英,75岁,老伴已经去世了,女儿在美国定居,儿子结婚了。她不喜欢与儿子儿媳在一起生活,一个人坐在家里很闷,于是就自己给自己上课,像学校一样,严格按当老师时的习惯过日子,每天的时间是以课时划分的。小说主要写了他们单元7楼被贼偷了,她每天课间休息就会爬在门缝上窥视楼道,那天正好看见一位小伙子飞快地跑下楼了。她主动给警察汇报,然后每天给警察打电话,今天想起穿的鞋是什么颜色,明天想起他的背包是什么颜色,等等,弄得警察很烦她,不接她的电话,她于是就亲自跑到派出所去说。结果人家告诉她,案子已经破了,不是那个小伙子,那个小伙子是送快递的。这篇小说构思亦很奇特,总是出人意料,似乎是有意经营,但却自然天成。它通过一些婆婆妈妈的琐碎细节,写出了一位退休老人的无聊、无趣、无奈,写出了老人的寂寞、孤独。阅读的过程是有趣的,甚至有搞笑的感觉,感觉到老人的无聊,但读着读着,却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为老人的寂寞、孤独而哭。这种通过行动写心理的表达技法,很得海明威神髓。读这篇小说,深为裘山山的小说结构能力、构思能力而佩服。

《戛然而止的幸福生活》是一篇非常有意思的小说,情节转换之快出乎读者意外。小说写了一个不漂亮,也不愿意做家务,只想读书,只想有一个书房的女子单云的故事。在世人的眼睛里,女人漂亮了,可以不做家务,不漂亮,就只能做贤妻良母。但单云不漂亮,却梦想有一个书房,每天在里面读书。于是,第一次婚姻就结束了。但作为女性,她还是期待爱情,期待有一位能理解她的这种理想的男子做她的丈夫。一个偶然的机会,在飞机上遇到了一位50岁左右的老板,对她有好感,约她喝茶。她以为爱情降临了。最后发现,不是爱情,是他的妻子有脑瘤,快成植物人了,他希望她去他家,给他妻子读书。而他家有一个很大的书房,藏有一批非常好的书籍。她失望之余,还是答应了,停薪留职到他家读书。但那种从爱情的幻梦里跌落现实的残酷,还是让人不忍。小说最后写道:

还是那个书房,还是那个阳台,屋里还是那些书,屋外还是那些树。可是,她怎么觉得幸福戛然而止了呢?

单云继续读书。

直到读出眼泪来。

小说表面上看来,平平淡淡,波澜不兴,但内里却有大痛苦,大绝望,甚至绝大的残酷。从此我们可以看出裘山山的过人之处,她的思考,她的细微处见精神,都是让读者佩服的。人物对话那么自然,故事承转那么急速,但却在情理之中。

裘山山,真是一个心细如发的女子。她真应该多写一些这样的作品。

裘山山的短篇小说题材比较丰富,但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女性,一个是西藏。但奇怪的是她写女性很成功,尤其女性心理的刻画,细腻、周到,写到女人的心里去了。但一旦把这个女性放到西藏这个地域,或者说,一旦女性和西藏这两个题材结合起来,我发现都不是很成功,总是感觉有点隔膜。不知是不是军旅题材的写作有顾忌?《天天都有大月亮》,写的是一位女子安若云进藏想和丈夫离婚,结果在机场碰到了某部副团长鲁连军,然后发生的一点小故事。小说写得很安静,安若云的高原反应,写得详细而周到,鲁连军的无微不至的照顾,和那一点点小情思,让双方都有某种眩晕。但双方都极克制,作家的分寸掌握得也极好。这样细密的情感描写,可能也只有裘山山这样的女作家才能写出来。但读完了,对安若云的形象似乎总是有点隔,觉得不是那么真实,有作家过度介入的迹象。《搭车记》更是如此,显得更加仓促、草率。

写女人的那点心思,那点情感,可能也只有女作家才写得到位。男作家写的女人,可能男读者感觉好,女读者是不是觉得有点隔膜呢?而女作家写的女人,我们男读者阅读,有时候也觉得很陌生:怎么这么脆弱呢?《等待星期六》,写了一位女性李素,家庭很幸福,但有一个晚上,忽然被女朋友恶作剧了一下,就开始怀疑丈夫有外遇,后来,果然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于是经常开导别人的她,忽然觉得自己需要被开导了。

我发现女人写女人的不堪,会写得很残酷,写到赤裸裸,一般男作家做不到。《春天的一个夜晚》,通过一个晚上的遭遇写了女老板李雪仪周旋商场的痛苦和挣扎,写尽了女性的尴尬,和苦难。读得让人不忍。《教我如何不想他》更是一篇残酷的小说,女性作家有时候对待女人真是比男作家要残酷。小说写了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工黄书玲,离婚,下岗,儿子又上学,无法维持正常生活,只好去做那个事,结果和一位民工发生了感情。小说细致描写这之间的挣扎、感动、纠结。让我们看到了下层人的苦难,善良和他们的不堪。《天不知道地知道》写妻子有了外遇,还有了人家的孩子,丈夫无法自处,痛苦,绝望,但又得忍着。就那样过了一生。

《锁着的抽屉》是一篇很有意思的小说,写了一位年轻的女研究生方非分配到省府工作,处里给他分了一个办公桌,旧的,她发现有一个小抽屉是锁着的,她就一直打听这个桌子的前主人,结果,连续问了三个主人,都说他们用的时候就锁着的。好奇心让方非无法安眠,她和朋友一起偷偷撬开了那个小抽屉,发现“原来是一张掉了底的空抽屉”。于是,她只有再钉上锁,“让它重新锁上喽”。小说就这样结束了,但却留下了很多悬念,从某一个角度呈现了机关文化的复杂性,也写出了某种隐秘的人性。裘山山能有如此构思,能创作出这样的一篇小说,真还没有想到。

《瑞士轮椅》写一个老板资助一位孤儿残疾人,给他购买瑞士轮椅,并让他在自己的公司上班。但这位残疾人却很痛苦,因为老板每次来客人,都带着参观他,并歌颂自己的功劳。残疾人觉得自己好像是猴子一样。这篇小说,明显写得太简单了,没有丰富的细节。《廖叔》写一位退休干部的心理活动,写他对一位“文革”中伤害过他的妇女的不愿意接受,对她的怨恨,到最后的和解。但这个过程写得不那么有说服力,给人感觉有点空洞。《梦魇香樟树》,写了修建职工宿舍楼,与保护香樟树的矛盾,但感觉略显生硬,不是很成功。

裘山山的小说,在布局谋篇上喜欢学习欧•亨利,经常结尾来一个大转折。有的成功,有的就不太成功,人为的痕迹较重。比如《传说》写一个西藏军区连长的“家属”辗转进藏,差点死在路上,军分区宣传部要进行报道,结果发现来的不是连长的妻子,而是他的另一个女朋友,一个疯狂爱他,而连长一直不敢回信的那个女子。这个就感觉有点虚飘,写得不扎实。

众所周知,小说是文学。既然是文学,语言是关键。可惜的是,如今的作家似乎不太关注语言了,更不在乎文字了。他们只想把小说写得像一个电视剧脚本,然后期待着哪位导演给他们青眼。说到底,他们在乎的是钱,而不是文学。所以,很多小说只能浏览,而无法细读,因为语言太粗糙。文字、语言,这些作为文学的形式,在很多作家那里都是空洞的,没有价值的,他们只关注故事,所以惊悚、悬疑、玄幻等等,奇招频出。但他们忘记了,“形式是自主的。自我表达的,能够借助词外的韵律、联想和含蓄等手段‘伸展’语言,使其超出规范的‘日常的’意义范围。”④

裘山山的小说,语言很干净,很朴素,但却很打动人。如《大雨倾盆》的结尾:

路灯依然明明灭灭,有些诡异。他独自往家走,路边七零八落地掉了些断裂的树枝,还有被雨刮倒的自行车,广告牌。显得有些狼狈。他忽然想起刚才田青青说的话,有时候,老天下一场大雨,就是看到这个世界太脏了,需要洗一洗,冲一冲。

可是老天却不知道,这世界是那么不经洗,一冲刷,真相到处显露。

又如《吉娜之夜》:

毫无疑问,生活被孙俊打乱了。就好像他凌晨走的时候,把他们家的门大大敞开了,让吉娜整日处于忐忑不安的状态。谁能开着门睡觉开着门过日子啊?肯定不能。可是吉娜自己却怎么也关不上这扇门。一股陌生的气流在房间里乱撞。

打开门的人却失踪了。

小说写一位中年妇女吉娜偶然见到了丈夫的大学同学孙俊的裸体,那健美的身体复活了她的心,“男人的身材非常好,不但没有奶油肚,而且一点儿也没松弛。借着灯光,她还看到了男人身上的水珠。”“她没想到,男人的身材会那么好看。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性感。”于是,她晚上就老梦见他,梦见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最后大家发现孙俊原来是一个同性恋。小说在写到吉娜摇曳的心时,写了上面一段话。真是写得好呀。

我们知道,艺术不仅是反映的,艺术更是自主的。这也是艺术之所以能够超越时空而存在的原因。当代文学质量不高的一个原因,就是太贴近生活、时代了,或者说是图解生活、时代,有学者批评是爬虫式的现实主义。俄罗斯文学理论家什克洛夫斯基说:“艺术永远不受生活束缚,它的色彩决不反映在城堡上空飘扬的旗帜的色彩。”他又说:“从狭义上说,‘文学作品’就是指用特殊的旨在使作品尽可能艺术化的技巧创造出来的作品。”那么,作为文学评论家,或者研究者,也应该接受雅各布森的结论:“文学研究的主题不是作为总体的文学,而是文学性,亦即使特定的作品成为文学作品的东西。”⑤裘山山的短篇小说,是具有文学性的。它是作家的灵魂的颤动,是她生命的年轮。

英国的杨格在《试论独创性作品》里说:“一件独创性作品可以说是具有植物属性,由生机盎然的天才之根自发而生,是生长而成,而不是由人造而成的;模仿之作则往往是一种制造,由机械、技艺、劳力以非其本身原有的材料而铸成的一种制品。”⑥勒内•于格在《与可视艺术对话》一书中,预言了影像文明及其危机。他引用阿贝•拉梅内1819年的话:“人们不再阅读了,因为没有时间来阅读。思想的注意力在任何以免都沦陷了,(一个)事物必须迅速说出来否则它就会消失。但是有些事物不能很快递被人理解,不过准确地说,这些事物对人们来说是最重要的。最后,这种运动加速,不给我们任何思考的时间,它完全破坏了人类的智慧。”⑦

人类还是需要文学的,还是需要优秀的作家的。像裘山山这样优秀的有追求的作家,更值得我们尊重。我觉得她以后还是应该多写一点中短篇小说,她是有这个才华的。作家还是要写自己熟悉的生活,包括题材。她的那些传记、长篇散文,是为别人写的,是作者淹没在材料里,她没有找见自己,作品里也没有作家自己的声音。陈忠实先生说,要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属于自己的句子”,这是关键。任何一个作家找见了“属于自己的句子”,并一直不要丢掉它,他就一定能创作好好作品。裘山山是曾经找见了“属于自己的句子”,但后来又似乎迷失了自己,丢掉了它。

就裘山山的短篇小说来说,不少篇章是值得细读的,而且具有丰富的可阐释空间。罗兰•巴尔特说:“批评所能做的,是在通过形式——即作品,演绎意义时‘孕育’出某种意义。”⑧不知我的这篇评论,在聪明的读者来看,演绎出新意义了没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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