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边枯坐三年后入读华中科技大学计算机专业排名前十

9月2日上午，在教学楼沿边枯坐许久的陈泽民还是跳下来了。

三年前，在连续参加两次研究生考试后，陈泽民终于入读华中科技大学。该校计算机专业排名全国前十，昔日的好友称这所大学是“他（陈泽民）一直梦想的象牙塔”。

随后两年的读研期间，这座象牙塔在陈泽民心中逐渐倒塌，直至化为乌有。

9月2日，27岁的陈泽民爬上西十二教学楼5楼，在一间教室的黑板上留下疑似“血书”的字迹，指控两位导师徐海银、石柯，同时在社交平台留下七页的自白书，随后跳下楼。

事发后，家人从校方处得知，陈泽民从5楼窗户爬到外边。救援的消防队很快赶到，防护措施也已备好，但他往旁边挪了一个位置，面朝下跳了下去，摔在了地上。而提前铺开的气垫没能接住他。

陈泽民坐在楼沿上丨图源网络

坠亡前一晚，给妹妹挑选手机机型建议

坠亡的陈泽民是华中科技大学计算机学院2016级的专业硕士生。

2011年9月，19岁的陈泽民考上了河南农业大学，就读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专业。经历两次考研备战后，他以专业成绩第六名考入华中科技大学计算机学院，学制两年。

陈泽民研究生学生证 | 图源网络

“整件事都发生得太突然了，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陈泽民的妹妹陈雪沙哑着嗓音说，“我哥哥不可能会轻易做出这种事，他一定是被逼到极致了。”

9月2号上午8点，陈雪接到来自父亲的电话，说是哥哥的辅导员来电，称哥哥想要轻生，让她立即赶去武汉。

在此之前，陈雪并未觉察到哥哥陈泽民有什么异样。而且就在9月1日晚上，陈泽明还主动在微信上联系远在郑州读书的陈雪。他知道妹妹想要换手机，还给了一些挑选机型的建议。

陈雪告诉每日人物，兄妹的感情一直很好，“聊天就像是关系很好的朋友，比较随便，喜欢各种开玩笑，什么都会聊。”

在陈雪的记忆里，哥哥一直是她心中的榜样。虽患有先天性白化病，后天又得了重度散光，三米开外的景致都看不清楚，哥哥也从未自卑。他不会在意他人的看法，一直在积极努力地追求自己的梦想。

大学同学林一凡说，陈泽民是全班最早想好要考研的那一小批人，他瞄准的是华中科技大学，计算机专业排名靠前的院校，而农大外校保研名额少，他只能选择考研。

华中科技大学计算机专业排名丨图源网络

2018年夏天，陈泽民本该研究生毕业。因毕业论文没有确定研究重点，他申请了延期毕业。妹妹陈雪告诉每日人物，陈泽民只是跟家里解释说“论文没写完”，家人并未多想。

直到陈泽民从华科的教学楼跳下后，他生前在QQ空间里写下的《狗血的研究生生涯》一文才被家人以及外界了解。

误判人际关系，导师面前左右为难

在陈泽民留下的七页自白书中，他指控两位导师徐海银、石柯，历数他们在自己学业、工作上给自己带来的“灾难”。

2016年9月入学，实验室第一次开会，导师徐海银没有到场。负责学生工作的是石柯老师。开会时，石柯给包括陈泽民在内的学生都分配好了实验室工作。

华中科大官网显示，石柯是教授，同时是软件理论所副所长，亦是物联网实验室答辩委员会主席，而徐海银则是副教授。在实验室里，拥有决策权的“大老板”是石柯，徐海银算是“小老板”，但小城青年陈泽民显然没有理解这一点。

教师节前，陈泽民主动约导师徐海银见面，他花了百八十元买了一盒茶叶送给导师。而徐海银就在这一天，将陈泽民安排进了自己同学的公司工作，即北京英迪致远有限公司武汉分部。

陈泽民向徐海银提到，石柯此前已经对他作出了安排，但徐海银告诉他，导师二人关系很好，他回头向石柯说一声即可。随后，徐海银让自己的同学给陈泽民重新选了课。

事后，在陈泽民的自述里，他曾向石柯问起“徐老师想我去那边公司，有没有跟你说”，而石柯听后“脸色立马就变了”，立马打电话给徐海银，并满脸怒气地对陈泽民说：“你回去吧，不用你管。”

此后，陈泽民离开实验室，进入了公司工作。上班路途遥远，他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骑车也要一小时才能到达。

这份工作的回报，陈泽民事后才知，“两个月的补助600元”。后来，陈泽民同寝四年的好友汤阳读到他写在QQ空间的自白书时，难以抑制自己内心的冲动：“在大学勤工俭学也比这高啊！”

陈泽民在经济上的碰壁不止于此。2017年9月，第一学年奖学金评定时，石柯把所有学生叫到办公室，宣布除了向陈泽民发放三等奖学金（4000元）以外，其余学生都可以拿到二等奖学金（8000元）。

在华中科大公示的《计算机学院关于做好2017-2018学年研究生学业奖学金评审工作的通知》中，对2016级研究生的评定参照标准载明：学业奖学金指标已分配到团队，由团队根据硕士生的表现决定其获得一等、二等或三等学业奖学金。

奖学金评定参照标准丨截自华科官网

由此可见，负责实验室的石柯无疑在奖学金发放评定拥有无可置疑的决定权。尽管事后，陈泽民发短信询问石柯自己哪里做错了，对方没有直接回应，而是质问“有什么不满”。

校招碰壁，论文未确定研究重点

“几近绝望”

在进入英迪公司后，陈泽民听从负责人的指令，陆续看了部分指定书籍。直到他觉得不应该继续看下去，问带他的负责人熊云有没有可以做的项目。

熊云先后安排陈泽民去学习C#，以及编程。此后在公司，陈泽民更多的时间是在找资料看书学习。他在公司没有做过项目，而零零碎碎自学的东西也并非主流，他开始问自己，出路在哪里？

随着校招日渐临近，陈泽民感到越来越茫然无措。他有意识地降低去公司的频率，学习校招的相关知识和经验。这时，论文中期审核期限迫近，校招笔试与论文进度发生冲突。

导师徐海银担心中期审核出差错，对陈泽民的论文进度逼得更紧：“秋招过了还有春招，论文要紧，小心中期审核过不去，就等着退学吧。”

在自白书中，陈泽民提到，在此后论文的写作中，徐海银并没能给其实质性的指导意见。

2017年11月，实验室的同学们陆续收到offer，而陈泽民投递的简历悄无声息，论文尚未确定研究重点。他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态已“几近绝望”。

陈泽民向石柯求助，对方建议他转到自己组。经过考虑，陈泽民答应了。

转组后，石柯发给陈泽民十几篇全英文资料，要求他做时序数据的索引查询，并每周汇报进度，但两周过去，他仍没能看完资料。更多的同学收到了心仪企业投来的橄榄枝，此时的陈泽民“已经失落到了极点”。

2018年4月，陈泽民在实验室内和石柯见面，发现自己的座位上摆满了石柯的器材，他想请石柯将位置挪出来，但石柯让他写一篇检讨书，并声称：“我是答辩委员会主席，不听我的，到时候答辩都别想参加。”

此后，陈泽民几乎再也没进过实验室。也就在这一年，陈泽民没有按期毕业，他申请了延期毕业。

跳楼自杀前，陈泽民还在西十二教学楼黑板上留下疑似“血书”的字迹：石柯、徐海银，我看你们有多*，让我们看一下华科水多深！

该校学生向每日人物透露，事发当天中午，校方已将该块黑板换下。

黑板上的疑似“血书”丨图源陈泽民QQ空间

家在省级贫困县，大学期间成绩全班第一

据陈雪与陈泽民本科同窗的描述，陈泽民是一个“成绩优异、积极乐观”的“大好人”，身边人遇到难处，他总会设法帮别人一把，心思细腻，不会为小事斤斤计较。

大学同学林一凡回忆那时的陈泽民，他很特别，一头银白的短发。这曾让他感到害怕，这是白化病的典型特征。但这没有影响他们成为朋友。

给林一凡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陈泽民走路笔直，挺拔带风，走得很快。

林一凡称，陈泽民好像永远只穿同一套校服，同一双布鞋，看起来很干净。

校服是大学军训的时候发的，军训之后大家都不再穿，只有他一个人穿了好几年。

穿校服的陈泽民丨受访者供图

比陈泽民低一届的舍友汤阳回忆，陈泽民每天伙食费9块，三餐都是素菜馒头。而且脚上穿的鞋，“一直买的都是飞跃，因为便宜。”而睡觉盖的被子，则是军训时候发的方块被。

汤阳特别能理解陈泽民的处境，这与陈泽民的家境不好有关。汤阳知道陈泽民的家乡，是豫北平原上的一个省级贫困县——河南省安阳市滑县道口镇。镇上有道口烧鸡，是当地特产。每年假期结束，陈泽民都会给汤阳捎来。

在读大学期间，他最爱去的地方是自习室和图书馆。不过，对于陈泽民而言，看书、看电脑屏幕这个过程并不那么容易。用陈泽民自己的话来描述他的视力状况，就是“天生视力三米外看不清别人的脸”。

林一凡回忆，陈泽民有高度散光，戴着一副很旧的眼镜，看电脑时要开辅助功能里的“放大镜”，鼠标浮动到哪里，哪里就会放大显示。

陈泽民的付出也换来了好成绩。其中一张2012至2013学年的成绩单显示，陈泽民平均分84.5，排名全班第一。

备战考研期间，汤阳曾全程陪考，同吃同住。汤阳称陈泽民非常自律。大学期间每天会在5点半起床，去湖边背英语练习口语。每天晚上10点半和同学一起跑步。

在陈泽民的QQ空间里，留有2014年6月发过的一条动态，他说：“痛恨蓝色性格，太多的顾虑，太多的批判，把自己折磨得面目全非。”这一年他大三，正在备战考研。

陈泽民空间动态丨截自QQ空间

汤阳知道这是陈泽民对一本书的读后感，这本书是乐嘉写的《FPA性格色彩》，他曾与陈泽民一起读过。

性格彩色理论，将人类性格分为红、黄、蓝、绿四种颜色。在爱情里，蓝色是细腻敏感的爱人。在日常生活中，蓝色人类会严格遵守时间，并且以任务为向导。

不过，汤阳告诉每日人物，他从不认为陈泽民是敏感的人，汤阳眼中的陈泽民乐观积极，他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死因出现分歧，校方称该生“不务正业，看极端视频”

得知陈泽民出事后，妹妹陈雪迅速赶往武汉，前来接应的三位老师（其中有石柯）没有多做解释，而是直接将其带往一处宾馆。

期间，她无数次地想要了解哥哥的情况，早在宾馆等候的学院副书记郑强却未正面回应，反而试探性地询问起了她的家庭情况，在被陈雪拒绝回答后，郑强还恼羞成怒地指责其“没有礼貌”。

当天下午5点左右，陈家父母赶到武汉，同样被安排进该宾馆。汤阳向每日人物回忆，直到第二天上午，陈家人才在殡仪馆见到陈泽民的遗体，随后，陈家人报警。

其间，导师徐海银始终未曾露面。陈雪回忆，石柯曾到场，但并没怎么讲话。

离开殡仪馆后，陈雪与父母返回居住的宾馆。3日下午，华中科大派来的三名老师前来沟通。

关于陈泽民轻生的导火索，双方说辞不一。陈雪向每日人物转述校方的描述，校方称陈泽民不务正业，因为看极端型视频，最后导致轻生。

这遭到陈雪的坚决反对，“如果（他）不是觉得未来看不到希望，他不会走上绝路的。”

陈泽民与本科同学合影 | 受访者供图

陈雪透露，目前双方协商没有达成一致。不过，校方迫于舆论压力，已经同意彻查此事，公安机关也已经介入调查。她希望，可以为哥哥讨回公道。

9月4日，每日人物联系徐海银，对方一直没接电话。而石柯接通之后则表示：“关于这件事直接联系学校宣传科就可以了，不用联系我了，好吧？”。

随后，华科宣传部回应每日人物称，当前正在协商中，具体原因也在调查，希望外界不要过度揣测，本身事件很单纯，也没有对学校造成很大影响，请等待后续官方通告。

9月4日晚间，华中科技大学发布情况说明，称9月2日上午，陈某某坠楼身亡，警方初步判定为高空坠落（已排除他杀）。事发后，学校立即成立工作专班，目前正全力配合公安机关调查，积极处理善后事宜。

三年前的8月29日凌晨，25岁的陈泽民第三次来到武汉这座城市，“前两次都是匆匆来去，一次看学校，一次复试，一想到接下来两年自己将要生活在这里，心中禁不住有些激动。”

不知当时的陈泽民，是否会料到三年多后，他会承载着何等的绝望，避开那提前铺好的消防气垫，从5楼迎着地面跳了下去。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汤阳、林一凡、陈雪、熊云为化名）